Image | 淇澳纪事

2015年，因为做学校的非遗项目，我频繁去珠海的淇澳岛采访和拍摄。岛民的面孔都成了镜头里的老朋友。

在节庆的喧闹或日常的静谧里，在晴天或雨天，我拍过他/她们那么多次。我曾经写：很久以后，离开这里了，我一定还是会想念这些生活在榕树下的人们。他/她们在树下张望、谈笑、静默、怅惘，也就那样，在树荫遮蔽的艳阳和大雨里过完了一生。

观天后诞

岛上有一座天后宫，是当地的祭祀中心。天后在一些地方被称为妈祖，是中国南方沿海地区的女神，民间传说她经常在海上拯救遇难者，渔民们把她尊为守护神。

2015年5月11日，我亲自观看了一场天后诞。年老的女祭司带领一群女性祈祷，念完祭辞，大家一起燃烧元宝金伞，大火烧至途中，骤降大雨。雨止，始放大炮，浓烟四起，种种意象接踵而至，确有神启意味。火光熏热双眼，复又被雨水打湿，水火更迭中身心恍然——今日回想，像极一场故城大梦。

天后宫的正门有一则对联：「坤仪建极，母德垂型。」表示对以大地为原型的母性智慧的崇拜和赞美。而参与淇澳岛天后诞的祭祀群体也是一个女性社群。

在我参与创立的自然疗愈社群中，也有许多与神灵沟通的祈祷仪式。这是从原始时期延续至今的人类传统。这些旧照令我意识到女性因为祭祀活动凝结为一个社群依然是许多现代村落中的常态。

比如参与淇澳岛天后诞的人员都是女性，神职人员、祭祀活动的组织者、庙宇的看护者，也都是女性。从前期的食物、金元宝、香烛等物品准备，到祭坛布置、流程实践，都是纯女性参与。

最重要的是，她们让自己女性的身体——成为祭祀的主体，成为沟通不同世界的桥梁。当她们在祭台前一同神情虔诚地祈祷时，我感觉天与地在她们的身体中相连。

在天后的庇佑下，她们热情地经营着自己与家人的生活，虔诚地敬拜着女神的智慧。从灵界到人间，人与神共同构建着女性的荣光。

今年7月，我阅读美国学者柏桦的《烧钱：中国人生活世界中的物质精神》，也再次想起这组照片，天后诞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烧掉所有的「纸物王国」。柏桦在书中解释：这是自古以来的火巫术传递，整个祭拜仪式的符号（蜡烛、香、食物、纸钱、鞭炮）的价值转换是在宇宙层面进行的。借由仪式性火焰的炼金术，世俗的物质升华为人类心灵的神圣、玄秘表达，同时这份永恒的神圣也长久护佑着现世生活的丰饶和圆满。

岛上的她们

走近去看其中的一些女性。

通灵的阿婆是整个天后诞仪式的主持，天后的意愿由她传达。她会根据天后的讯息安排每一年的仪式。比如天后曾托梦给她，希望看到多年前由天后保佑渡海到澳门定居的人们的诚心，因而那年的天后诞由珠澳两地联办。

在另一个殿堂，一位看守庙宇的婆婆在擦拭淇澳岛四大神像之一蔡义将军，其他三位是天后、水潮爷爷和诸葛亮。她擦神像时的表情非常专注诚恳。我在一旁拍摄她也浑然不觉。

门外，一位抱着儿子的妈妈很热烈地和我聊天，他的儿子长得很像彭于晏。她告诉我自己还有一个大儿子，是脑瘫，丈夫在外打工，她自己在家照顾两个儿子，前几天开车拉人被禁止。讲述完悲伤身世，她挂着很明亮的笑容说：你说这世道让人怎么活呀！——话语内容与她表现形式的反差让我心情复杂，但总还是非常欣慰她能乐观豁达地分享这一切。

分别前，她站在东澳古庙前，我拍下她和儿子的合照。笑容依然明亮。 

岛上的他们

岛上的一些男性，也都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和维系着这里的生活。

忘记了这位阿伯的身份，我记得是个类似于村长的领导者。他协助我们筹划采访的事宜，熟知淇澳岛的历史。

有一次他坐在榕树下讲一些往事，一群人围坐听讲，他身旁的一个小男孩听得格外认真。当时我想，希望他长大以后也能记得这些童年的故事，并继续讲给后来人听。

看到这位吸烟男人的第一眼，我就被吸引了。他坐在远处，独自吸着竹筒水烟，吞云吐雾，离世感极强，像是岛上的闲云野鹤。很想上前和他聊聊，听听他内心有个怎样的世界。

最后还是作罢，只是默默用镜头与之对话。就像严明说的，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照片故事，而是有故事的照片。

有些人是因为讲了故事，我才拍下照片。而有些故事，不需要额外讲述，就让照片诉说和想象一切。

整理旧照片，总是一件会调动幽微情绪的事。对于必须直面时间，我忍受着，也享受着。难免会遥想，她/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依然身守故土还是已远走他乡。

因为这些人和这些照片，我曾第一次生出办个人摄影展的想法，而且是在淇澳岛当地办，我希望她/他们看到自己活在这个古老空间中的样子，充满了质朴的神性。

如今我离开珠海五年了，这个愿望越来越远，只是现在想起，依然觉得是个美丽的梦。

2015.05 拍摄于珠海

2020.09 整理于杭州

「主题摄影系列」

「女性影像拍摄」